【散文】朱可铮：那一端——写给父亲
不太习惯写一些应景的文字，总觉得每个时期需要和想要表达的东西是自然而来的，就像田野里的麦穗，总会有成熟饱满的季节，一定会如约而至。
父亲节到了，有时候忙起来甚至是漠然处之，这应该与父亲有关。小时候父亲一直都像是在记忆的远处站着，因为都是女儿，父亲似乎与我们的相处相对来说是有些困难。他视力不好，所有的眼神一旦交流起来往往带着难以置信的游离，另外他的职业性使他大多时间都在舞台上，我们仰望他时，有距离感，有局促感，有陌生感，有崇拜感……
他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，那一个个跳动的音符让他忽略与家人朝夕相处的机会，他忘我而不顾，以至于后来我们长大，遇到生活的不满或不如意，自然会有一些怨气和龃龉指向父亲，认为他没有给予我们足够的关注，才使得我们的成长看起来过于简单。我们在这一端，他仿佛在那一端，仅仅是远远地瞭望了我们一下而已，我们就自顾自地长大了。尽管我们的成长疏于管理，很自由，也很民主，但成长中缺失的干预会让人产生一些错觉和落寞，包括怨气。
生活中，父亲一直都是以一个随遇而安的姿态出现的，淡然的心境，面对过往和眼前，进入暮年的他似乎更心境豁达。我儿子的名字是父亲起的，他对这个男丁的到来有一种异样的欣喜。他要求把他的姓氏夹在儿子名字的中央，这是他比较在意的一件事，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，因为无论是否妥当，最起码，儿子的到来，父亲是接纳和欢喜的。儿子的父亲也郑重其事地给他起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，里面夹杂着我们两个人的情感经历，浪漫而唯美，但面对我强大的父亲，他起的名字只能退避三舍，心理上的缺憾一直保留。
偶然一个机会，无意间说起这段起名趣闻给儿子听，他起初表现的相当平静：名字，仅仅是个符号而已。后来，他蓦然间眼睛里就有些光亮。我知道，他比较爱他的外公，尽管他的外公曾经教他学拉二胡时态度急躁惹恼过他，让他拒绝再学。然而长大后的儿子每次见他的外公，两个人还是很投机投缘，祖孙相谈甚欢，话题也比较宽泛和时髦，没有任何隔代的隔阂和障碍。那一时刻的父亲跟我儿时印象中的父亲是不一样的，他所要表达的是这个带有他姓氏的年轻人一定继承了他的某些东西，比如说基因。所以他固执地认为，外孙的艺术气息多多少少与他有关，与他的女儿有关，与这个家族有关，他发自内心的欢欣和骄傲让他看上去神采奕奕，乐此不疲。
这个父亲节一定会十分特别。外出求学的儿子远在另一个城市里，他的父亲到那个城市学习，将与他不期而遇。这对父子不知会不会因为这个特殊的节日在异乡相聚，两个人相见后会不会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埋头各吃各的面。吃完后，在异乡的街道，行走于人群中的两个高大男人也许没有交流，或者根本就没有并肩行走，仅仅是一前一后，亦或者是内心都充满了欢喜和感恩，却把平静和相安无事作为另一种交流方式深埋于心。
儿子小时候，他父亲不是这样的。当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天，他父亲冷漠地看着他，视为不速之客。半月之后，有一天，他忽然将他捧在手里，注视着他，如获至宝。接着他无时无刻地抱着他，搂着他，亲吻他，仿佛是他人生的一个起点。也许在此之前，他从来没有意识到，世上会有一个和他如此相像的人与他骨肉相连。心念之间，儿子顷刻间成了他的王。他带他洗澡，一个大男人一手持盆，一手抱儿，钻进公共浴池，引得众男侧目。他还喜欢帮他做手工，仿制他自己儿时心仪的玩具，做一只带着小马达的木船在洗衣盆里游荡，突突作响，情趣盎然。喜欢追求完美的儿子有时也会纠缠不休，直言不讳地指出玩具的粗劣，但是那个过程两个人有碰触，有语言，有交集，这个带给他生命的男人会像孩子一样陪他玩耍，陪他不知不觉地长大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儿子越来越像他父亲。外型上遗传的多一些，性格上看似更多。这种惊人的相似并没有让两个人因此而走得近一些。父子二人的对话越来越少，有时对起话来搀杂着生疏与客套。他穿过他父亲的一件花格子衬衣，那件衬衣上混合着两个人的气息，儿子瘦弱的身体套在那件衣服里略显宽大，却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。他所想遗传的或者不希望遗传的强大基因在他身上处处埋伏，终有一天，他会是他父亲的样子。
然而，在他父亲面前，儿子却固执地选择沉默，甚至还有一丝逃避的成分在里面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忽然发现，儿子的微信名字竟然是他父亲给他起的那个曾经废弃的名字，那两个字一直横亘在手机的屏幕上，在那一端，从未变换也从未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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